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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 World of Bing He 冰荷的藝術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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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鬱的紐芬蘭島

10/4/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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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紐芬蘭島,才驚異地發現世界上還有這一塊地方,大得堪比大陸,東西長五百公里,面積十萬平方公里。島上,呼嘯的海風、枯黃的野草、稀少的人煙、綿延的海岸線,構成了獨特的地理環境。

在這個被稱為「巨石」的島上奔馳,滿眼無邊都是陰鬱的深綠。參差毗連的原始樹林中,一條高速公路穿越期間,彷彿是小船在汪洋中劃出的一條線,很快就被叢林吞噬。在這種環境下開車久了,時間與空間都飄忽成虛無的概念。而當汽車轉向海岸的方向,會在不經意間突然出現幾個零散的木屋,這時你才突然一驚,知道自己並非在另一個星球上。隨著車子靠近海岸線,木屋也密集起來,開始看到了街道和路燈,有了店鋪和加油站,還有船隻點點。

沿著海岸,是崎嶇陡峭的山路,有的長達一百多公里,是徒步者的天堂。在無人的山路裡行走,除了風、石頭和海鳥並無其他。站在峭壁上,彷彿在天地之間遺世獨立,轟隆隆的是大西洋澎湃的浪潮,夾雜著陰雲密布的天空下狂野的風。那風帶著咆哮,裹挾著冰冷,飽含著鹹濕,掃蕩整個天地。人在嚴酷的大自然威力下瑟縮成紙做的風箏,從裡到外吹得透徹。
在這裡待了兩周後,才明白為什麼會聞魚色變,也明白了為什麼當地人會用一隻龍蝦換一根玉米。這裡的一切日用品糧食水果都需要海運,一個稀鬆平常的洋蔥居然會斷貨。我剛開始吃鱈魚的時候很興奮,過了幾天發現頓頓是鱈魚,從鱈魚腮到鱈魚舌頭,從炸魚到燉魚,從魚餅到魚丸,於是從「海鮮控」到「海鮮恐」,避之唯恐不及。

在星羅棋布的漁村裡徜徉,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遊客經常光顧的小鎮透露著興旺的景色,粉刷成各種顏色的木屋,白底紅邊的燈塔,賣手工藝品的櫥窗裡裝飾著精巧的飾品,樸實親切的當地人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但另一種蕭條的景象讓人刻骨銘心——廢棄的燈塔被海水環繞,孤零零地立在孤島上,布滿鏽斑;零星的房屋在空蕩蕩的海岸邊,見不到一個人影;一個類似觀景台的地方有一個長椅,一隻玩具熊坐立在一個支架上,大概是為了紀念某個早逝的兒童;常年被海水洗刷的岩石平整如地,長滿了黑色的苔蘚;海風如喪夫婦人的哀號,無日無夜嗚嗚地傾訴著悲哀,在鉛色的烏雲下更襯托出滿目蕭然。
這個位於北美最東端的地方,很早就有人類的足跡。一萬年前不同的印地安人部落先後四次踏上這片土地,每次如浪潮沖岸,來了又走了,中間間隔幾百年到幾千年。十世紀的維京人是第一次踏入北美土地的歐洲人,待了十年後也撤離。十五世紀後英國人開拓成殖民地,其首都聖約翰是北美第一個城市,一直發展到今。不曾想這名不經傳的地方,竟是第一個發明電報的地方,第一個建立法庭的地方,第一個設置防疫站的地方。 

●鱈魚
義大利水手約翰卡波特受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啟發,跑到英王室要求贊助他的探險。1492年,他帶著不到二十名水手揚帆遠航,由於風吹導致航線偏差,在此地登陸。卡波特看到成群的魚,一個被印地安人塗紅的樹枝,還有一個篝火。他意識到有人居住,便倉皇逃離。
他回到英國覲見國王,亨利七世殷切期盼他發現了金銀財寶,但得到的回答卻是——成群的魚,多得可以把桶放在水裡就裝滿了魚。留下了「踩著鱈魚群的脊背就可上岸」的傳說。國王於是給了他十英鎊作犒賞。但沒人知道正是這魚讓英國在海外建立了第一個殖民地,名曰紐芬蘭,意為「新發現的陸地」。也正是這魚決定了這塊土地的興衰。

鱈魚最長可以長到二米多,最重達一百公斤,在當時是便宜又豐富的蛋白質。當時歐洲的魚比肉要貴很多,再加上宗教原因,很多日子不能吃肉,鱈魚便成了當時頗受歡迎的食品。豐富的魚類資源不僅吸引了從英國和愛爾蘭的漁民夏季到這裡捕魚,也吸引了法國人、西班牙人和葡萄人。後來英法在這裡為爭奪地盤發生了戰爭,鱈魚就是導火線。現在紐芬蘭附近的幾個島還是法國人的領地。沿著海岸線有密布的漁村,內陸反而少有人煙。

捕魚是男人的活兒,每年六月到八月,一大早父親就帶著兒子出海捕魚。而當滿載鱈魚的船到了岸,婦女就開始忙活。一個人開膛破肚,下一個人負責切頭掏內臟,取出魚肝扔進桶裡做魚肝油,另外一個人去魚刺,然後是放入鹽水裡浸泡。儼然一條生產線。天氣好的時候,人們把魚放在木架的平台上風乾。看到以前的老照片,鋪天蓋地的鱈魚是條壯麗的風景線。鱈魚乾之後運到南美和南歐。南歐人再加工,然後銷售到英國。
越來越多的漁民到這裡捕魚,最後定居,由此英國在這裡建立了海外第一個殖民地,有自己的貨幣和國家系統。當時的捕魚是小規模作業,一家一戶在船上用釣鉤魚線,但負荷不了越來越多的捕撈人口,魚產量開始逐年減少。當地的政客意識到紐芬蘭的產業需要多元化,便開始興修鐵路,鼓勵人們種植農作物和開採森林。但紐芬蘭都是岩石,土壤很少,土地的貧瘠使得紐芬蘭的省花紫瓶子草都需要吞噬昆蟲以吸取營養,就可以想見其他農作物的生長情況。

紐芬蘭在二次大戰後經濟瀕臨崩潰,魚資源的枯竭與價格的下滑,更令其雪上加霜。英國那時也自顧不暇,希望它加入加拿大,好甩掉這個包袱。1948年的公投讓紐芬蘭成為加拿大聯邦的最後一省。

六○年代,政府為了削減在健康教育等方面的開支,鼓勵人們搬到更大的集鎮。於是人們拖家帶口,有的把房子移到木筏上遷移到新的地方。兩百多個漁村消失了,兩萬多人連根拔起,那種背井離鄉的創痛至今還留在記憶裡。

魚類資源的萎縮並沒有遏制人類捕魚的欲望,捕魚的範圍也從河流擴大到海灣,再延伸到近海。科技的發展也從魚鉤魚網上升到聲納探測儀、雷達、回音測深器,現代化拖網漁輪以鯨魚吞噬一切的胃口沿海底拽行,瘋狂吞噬海裡的一切資源,這不僅把魚貝類、軟體動物趕盡殺絕,也破壞了海底的生態系統。捕撈極盛時,紐芬蘭的近海成了不夜城,轟隆隆的馬達聲,明亮的探照燈,把海灣鬧得如同集市。從海裡撈的魚就地在船上處理速凍,從世界各地來的漁船不分晝夜地捕撈,最瘋狂的時候一年能捕撈八十萬噸的魚,鱈魚當時已被捕得近乎滅種。
終於1992年迎來了禁漁令,紐芬蘭超過四萬漁民卻失業了,一夜之間喪失了祖祖輩輩賴以謀生的手段。鱈魚,這個支撐了紐芬蘭發展五百年的產業支柱,到此劃上句號。紐芬蘭經濟自此一蹶不振,年輕人遠走他鄉尋找工作。失業的漁民面朝大海,等待鱈魚的回歸。然而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現在對商業捕撈的禁令依然有效,沒人知道什麼時候鱈魚會重回紐芬蘭灣。

●印地安人

提起印地安人,紐芬蘭人最先想到的是貝奧圖克人(Beothuk)。這不僅因為卡波特第一次登上北美大陸看見的篝火殘跡就是這個族裔留下的,還因為它讓人唏噓的命運。

貝奧圖克人在近代歐洲人登陸之前已在紐芬蘭生活了近兩千年,他們靠打魚與採集為生,性情溫和。因為渾身塗上紅色,歐洲人統稱印地安人為紅色印地安人。大概貝奧圖克人與維京人有過接觸,被傷害的記憶一代代傳下來,所以他們極力避免與白人接觸,歐洲人的到達使得他們退避三舍,遷移到島內密林,這也切斷了他們的食物來源,特別是魚類。貝奧圖克人沒有財產占有觀念,看到白人留下的東西就拿去用,被白人認為是偷竊,雙方經常發生衝突。當時歐洲人獵殺印地安人,活的或做奴隸,或運送到歐洲當展品。再加上傳染病,使其部落人口迅速萎縮。後來歐洲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開始鼓勵活捉貝奧圖克人,給他們禮物帶回到部落,以加強彼此的理解。

1819年,一隊白人帶著槍到貝奧圖克人的部落,原因是他們拿了白人的東西。在戰鬥中,一個叫德瑪翠(Demasduit)的女人被活捉。為了救她,她的丈夫和她的兄弟都被殺死。她在被抓的時候瘋狂地撕開自己的衣服,指著自己的乳房想告訴白人她還有個待哺乳的孩子。德瑪翠被送到聖約翰斯,當時紐芬蘭總督的夫人畫了她的畫像,這是唯一一幅貝奧圖克人的畫像。畫像裡的她一頭油亮的黑髮,穿著滾毛邊的紅皮衣,睿智的目光與美麗的面龐透露著溫文爾雅。通過她的畫像,人們看到了印地安人的另一面,不再是強悍的野蠻人,而是美麗聰穎。她很快掌握了英語,告訴他們,她有一個哺乳期的嬰兒在營地裡。當地人知道情況後,紛紛要求把她送回部落。但在回去的路途中,她因肺結核而死去,她並不知道她的孩子在她被抓走後,就因斷奶而死。當時只剩下不到三十一個貝奧圖克人。

1823年,白人在林子裡碰到三個飢寒交迫的貝奧圖克女人,她們從森林深處出來想找扇貝為食。這三人是德瑪翠的妹妹和兩個女兒。她們被送到聖約翰斯的途中,母親和一個女兒因肺結核去世。另外一個只有十八、九歲的女孩叫肖娜迪斯(Shanawdithit)先在一個有錢的英國人家裡當女佣,後來被轉到當地研究貝奧圖克的研究所。她學會了英語,就用繪畫與文字闡述了她的族裔的歷史與文明,貝奧圖克人用的工具和食具,部落的傳說,房屋的構造,以及與歐洲人的遭遇。這些都成了研究貝奧圖克的最珍貴史料。1829年,二十九歲的她因肺結核去世,貝奧圖克人在地球上徹底消失了。  

貝奧圖克人的消失在紐芬蘭人心中是一個消失不了的結,所有關於這個部落的一切也蒙上了神祕的色彩,他們知道是因為歐洲人的到來使得這個部落滅絕。如今,在發現肖娜迪斯的地方為她立了銅像,也有歌手為緬懷德瑪翠而唱詩,但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掩蓋一個文明隕落的事實。 

然而故事並沒有結束。德瑪翠和她丈夫的遺骸被貝奧圖克人埋葬在一個湖邊,幾年後被一個考古學家挖出來,輾轉到蘇格蘭的國家博物館。經過幾十年的交涉,2019年蘇格蘭終於同意把這兩具屍骨歸還加拿大。在流離失所了近兩百年之後,德瑪翠和她丈夫終於可以重歸故園,入土為安。

而肖娜迪斯的頭髮也被一代代傳下來。2019年通過DNA的檢測,發現貝奧圖克人和其他印地安人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這一發現更增加了這個部落的神祕感,他們到底從哪裡來?中間的遷徙路線是什麼?他們十世紀與維京人到底有沒有接觸?發生了什麼?而這一切的答案也許在風中。
​

離開紐芬蘭,不知為什麼有一種難捨的心情。血雨腥風的歷史,環境的變遷,人與大自然關係的演變,一切都混合成低壓的雲層,揮之不去。紐芬蘭一年中有兩百多個日子是陰雲密布,在這種環境待久了,那種陰鬱會侵入骨髓,海風會成為呼吸的一部分。什麼時候鱈魚會成群結隊回歸?那時我也會重回紐芬蘭,再次感受那裡的海風和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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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波的哈勒爾

10/4/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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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哈勒爾(Harar)的巷子裡轉悠,不斷地被眼前的景象震得目瞪口呆,滿街的垃圾、塵土、人畜糞便。席地而臥的人就像一條狗,身子下面都沒有墊任何東西。有人在街上漱口,街上還有看似垃圾站但是人搭建用來睡覺的窩。我一遍遍遏制自己逃離的衝動,繼續往下走。

哈勒爾這個衣索比亞東南角的小鎮可以說遠在天涯海角。來衣索比亞的遊客本來就少,而到哈勒爾的更是少之又少。我來衣國的主要原因是因為這個小鎮,這個小鎮因為韓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 1854-1891)而不同尋常,我要在此尋找韓波。這個十九世紀的法國詩人在這裡前後居然待了十年,為什麼他會來這裡?為什麼他截肢後依舊念念不忘要回到哈勒爾?哈勒爾為什麼會對韓波有如此的吸引力? 

1888年,正值盛年的三十二歲韓波押著攜帶二千支槍和七萬五千發子彈的駝隊,在歷經近兩個星期的死裡逃生,從吉布提來到了哈勒爾的白色城門。那時的他已和少年時期判若兩人,不僅容貌蒼老削瘦成另外一張面孔,心境也完全不同。他漂泊的目的只有一個——賺錢。為了賺錢他什麼都幹過,馬戲團、工地的工頭、士兵、商人。當商人時他做過各種生意,糖、米、絲、棉織品生意,隨後擴大到經營樹膠、乳香、鴕鳥羽毛、象牙、獸皮和丁子香。但他發現搞武器交易更能賺錢,於是就走私軍火。

那時的哈勒爾比現在的模樣更加殘破。黑白照片裡一片矮矮的平房,凸顯城門的巍峨,坑坑窪窪的巷道由泥土與石塊鋪成。哈勒爾,這個被穆斯林視為第四大聖地有將近一百個伊斯蘭教堂,對於一個習慣巴黎生活的歐洲人來說,這該是多麼大的反差。韓波之前只有兩個歐洲人踏入此地,而他是第一個長期居住的白人。少年的韓波因為忍受不了他出生地的偏遠與閉塞,五次三番地奔往巴黎,他是怎樣在這種蠻荒之地忍受著綿延不絕的日落日出?

當韓波到達這裡時,他沒有想到他的前生——那個揮斥方遒、激揚澎湃的少年詩人在法國正聲譽鵲起。沙龍裡談論的是他的詩作《地獄一季》和《靈光集》,他被公認為一顆耀眼的流星,橫空出世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大家都以為他已經死了,沒有人會想到他已改頭換面成了商人。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少年時的詩作確切地預示了他的人生之路:「我只裝運佛蘭芒小麥或英國棉花。」

當韓波在法國的一個小鎮裡上學的時候,就展現了出非凡的天才,用拉丁語創作的詩歌獲得了學校的獎金。那個意氣風發的十六歲少年在寫給朋友的信裡說:「我想成為一個詩人。我正在努力成為一個洞察者。也就是說為了達到未曾有的境界,必須重新整合所有的感覺。這將會非常痛苦。我要尋找自己,消耗盡內心所有的毒物而保持其精髓,承受各式各樣的愛、痛苦、瘋狂。但我需要有超人的意志,有殉道者的獻身,哪怕被人詛咒,被當成罪犯,也再所不惜。」「我意識到我是個詩人。這不是我的錯。」

韓波對通感的體會不能不說是劃時代的感悟。他把母音字母和顏色聯繫起來——「A黑、E白、I紅、U綠、O藍」。A是蒼蠅上的黑背心;E使他想到冰川的傲峰、白的帝王。U是碧海的周期和神祕的振幅。I是在憤怒與沉醉中朱唇所吐出的紅血。O為崇高號角的刺耳音波。 
 

同年他寫了〈醉舟〉一詩,這是一個少年對未知世界的渴望,對神祕大海的嚮往。當詩人順著河水漂到大海,他腦海裡是無拘無束的奇異魔幻世界:「我夢見綠的夜,在眩目的白雪中∕一個吻緩緩地漲上大海的眼睛」、「我見過冰川、銀太陽、火炭的天色,珍珠浪∕棕色的海底的擱淺險惡莫測」、「我鑽破淡紅色的天牆,這牆上長著太陽的苔蘚、穹蒼的涕淚」、「我見過夕陽,被神祕的恐怖染黑,閃耀著長長的紫色的凝暉」……他的腦子彷彿一架魔幻機,天馬行空地把各種奇異的畫面拼接在一起,然後揮灑自如地塗抹著各種色彩。這首詩成了他開天闢地的利劍,將象徵詩推向了詩壇。他就是憑著〈醉舟〉這首詩敲開巴黎的大門。當時正值巔峰的法國詩人魏爾倫(Paul Verlaine, 1844-1896)讀了他的詩後回信道:「來吧,偉大心愛的靈魂,我們呼喚你,我們企盼你。」隨信還附上到巴黎的火車票錢。

韓波來了,拳頭揣在破衣兜裡,身上的短褲有一個大洞,身無分文。十七歲的他有揮灑詩韻的自信和噴薄欲出的青春,他那純真深邃的湛藍眼睛深深吸引了魏爾倫。比韓波大十歲的魏爾倫被他弄得神魂顛倒,多年試圖壓抑的同性戀傾向被點燃得一發不可收拾。他拋妻別子,和韓波私奔到了倫敦。兩個詩人的同性戀情震動了巴黎文藝圈。

兩人在倫敦、布魯塞爾和巴黎晃蕩了幾年,主要靠魏爾倫母親的金援。這期間他們吸大麻、喝苦艾酒,放浪形骸。但這種關係也是驚濤駭浪,有兩個偉大詩人的靈魂碰撞,但更多的是刀鋒對麥芒的肢體衝突。為了不讓韓波離開他,一次魏爾倫酒醉後朝韓波開了兩槍,其中一槍擊中了韓波的手腕。兩人和好後同意不報警,但當魏爾倫送韓波去火車站的時候,魏爾倫手一伸進兜裡觸摸手槍,韓波便如驚弓之鳥般飛奔到警察局。韓波後來撤銷了對魏爾倫的告訴,但魏爾倫仍被定罪,在監獄裡待了兩年。韓波回到老家後寫了兩本詩集,《地獄一季》和《靈光集》,寫完之後也從此和詩歌分道揚鑣。當時他不到二十歲.

我在哈勒爾轉著,學會調整自己的視角,把目光集中在五彩繽紛的牆壁上、穆斯林女人在輕紗裡裊娜的身姿、躺在牆根下咀嚼Kaffir葉子的男人、馱著甘蔗跟在女人身後的驢子、黃豔豔的裝水的大塑膠桶、在街道排列成行的縫紉機……,冷不防地,突然有一個男人挎著長槍溜達過來。
走到韓波紀念館,是當地一幢最豪華的兩層木樓,上面有精雕細刻的木頭雕刻,鑲滿了彩色玻璃。這個樓房是以前一個商人的住宅,被改成了紀念館,跟韓波並沒有太多關係。裡面有他在哈勒爾的幾張自拍照,還有十九世紀當地風土人情的照片,一些繪畫,還有他的書信的影印件。

看透了。形形色色的嘴臉一覽無遺。
受夠了。城市的喧囂,黃昏與白晝,日復一日。
見多了。人生的驛站。——噢,喧囂與幻象!
出發,到新的愛與喧鬧中去!

韓波與魏爾倫的決裂,不僅是他與詩歌的決裂,也是他與歐洲的決裂。他出發了,先是徒步穿過阿爾卑斯山到了德國,之後在荷蘭入伍,隨船到了印尼爪哇島,沒待幾天就當了逃兵回到歐洲。他也到過賽普勒斯,之後又跑到亞丁給一個進口商搞咖啡店生意,然後又被派到哈勒爾做公司分店的業務。經商的韓波非常精明,書信和日記就是帳本,收入支出一筆筆列得清清楚楚,還寫下各式各樣的主意,哪些人值得信任或小心提防等等,詩人的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再精明的他遇到紹阿公國國王孟尼利克還是小巫見大巫,這位後來統一衣索比亞的國王把他的槍枝沒收,把他當上賓軟禁了三個月,用五分之一的價格購買了韓波的武器,應付的款項只是一紙文字,無法兌現,讓韓波大呼上當。

在哈勒爾的生活無聊煩悶,他搞了一架相機消遣,也設法找些書來讀。單調乏味之極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身上的文明因子也在一點點消失。但他在巴黎的聲譽還是影響到他,當亞丁的老闆知道了他的背景,問起他在巴黎的經歷,猝不及防的他老羞成怒地連說「惡心、荒唐、荒誕」。當被問及與魏爾倫的關係,他閉口不談。被問急了,只說是一場爛醉。

我能理解他那時的心情。歐洲在他的腦海裡已經成為遙遠的記憶,少年時的指點江山已被現實訓練得俯首帖耳,而他也早從少年時期的「壞孩子」脫胎換骨成另外一個精打細算的商人。離開魏爾倫之後,他沒有再和另外一個男人有任何親密關係,他的骨子裡是異性戀。而在當時封閉的宗教氛圍中,那段經歷是多麼讓人不齒。

他萬萬沒有想到,迫使他離開哈勒爾的原因是身體的疾病。他的膝蓋發腫,疼痛難忍。他本以為是靜脈曲張,便穿上特殊的綁腿,但情況卻越來越糟。他只好匆匆結束掉生意,雇了十六個人花了近兩周的時間穿過沙漠,大雨瓢潑的時候他泡在雨水裡十幾個小時。後來到達亞丁,再坐上渡船回到法國馬賽。醫生看完後,立刻決定截肢。

只有躺在病床上漫長的日子,韓波才真正意識到殘疾對他今後生活會有何影響,尤其想到以前翻山越嶺靠的都是兩條腿,截肢後走幾步都困難異常。絕望的時候,他感慨女人、婚姻和家庭從此與他絕緣,但他依舊念念不忘想回到哈勒爾繼續他的生活。不幸,半年後癌症還是奪走了他的生命。

我到的第二天是星期天,正好趕上當地人的集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過,擺地攤的女人們如一朵朵鮮豔的花開放在赭黃色的土地上,每個人的面前堆著幾斤香蕉、蔬菜、瓜果、一兩袋調味料、幾麻袋的糧食。那些食品的賣相都不很好,但每個人黝黑的臉上都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笑容。我突然意識到哈勒爾的魅力,就在於這種世代相傳從容不迫的生活方式,這種平民的腳踏實地的日常生活。

韓波在這裡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也和一個當地的女人住在一起,他在信裡還談到當地人的忠誠。但我更願意相信,是哈勒爾五彩斑斕的牆壁及民居裡豔紅的搪瓷盤和草編讓他留下來的。

但對大多數人來說,韓波已經在二十歲擱筆時就死了,之後的他是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人。但我看到的是同一個韓波,都是不甘於現狀,渴望生活在別處,沒有任何羈絆可以讓他停止前行的腳步。十六歲的他離家出走去巴黎,因沒錢買票被關進監獄。他被保釋出獄後看到巴黎公社的慷慨激昂,就不顧一切地投入其中。當他宣布要成詩人時說過:「要嘛一切,要嘛全無。」當商人的時候他也是全部投入,兢兢業業。他前半生的詩人生活是在腦子裡追逐奇異的世界,「萬千的夢想在我心裡溫柔地燃燒」,而與詩歌分道揚鑣的他,是身體力行地實踐他的夢想。

他所要的,就是到天涯海角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成為另外一個人。生命的航程不在乎它的長短,短短三十七年,他經歷過兩種人生。在交通不發達的年代,他踏足了歐亞非大陸,去了別人連夢都不敢想像的地方。

夏天藍色的夜晚,我會踏上小徑
走在綠草青青,光腳踩著麥芒尖尖
夢幻中我感受腳底的清涼
讓清風吹拂頭頂
沉默緘言,無思無念
無盡的愛將升入我的靈魂
我會走到很遠,像個波希米亞人
穿越鄉間,快樂得如和女孩在一起。
​

我真正感受到韓波是站在韓波紀念館的二樓,依窗而望,在起伏的山丘間,在密集的平房上,一群自由飛翔的鳥在碧藍天空下如舒卷的白雲,或盤旋上升,或倏忽而下,展翅翱翔,隨風而舞。牠們是韓波的精靈的化身,擺脫了一切塵世的羈絆,甚至是肉身的桎梏,自由自在地遨遊:
我永恆的靈魂
注視著你的心
縱使黑夜孤寂
白晝如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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