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帕慕克(Pamuk)的小說《雪》,我就開始惦念上了卡爾斯(Kars)——一個比天涯海角還要邊緣的城市。它坐落在土耳其的東側,毗鄰亞美尼亞(Armenia),靠近喬治亞(Georgia)和伊朗。區區方圓幾公里的彈丸之地,卻是有史以來兵家必爭之地。小說裡描繪的詭祕危險的氣氛和邊境城市的錯綜複雜,引起了我的強烈好奇。
(1)
從艾倫斯(Erzurum)到卡爾斯是四個小時的長途車程,城鎮被大自然的風光取代,沿途是起伏的山巒,靜靜的河水,還有稀疏的白楊,只有嶄新的柏油馬路提醒著人工的痕跡。因為臨時改變行程,不知我要去的旅店是否有房間,打電話一問,果不其然,房間已滿。坐在旁邊的一位女教師很替我著急,建議我去她會議的旅店,但旅店離市中心很遠。
車到站了,她忙著幫我打電話。不曾想一個頭髮灰白的中年男子走過來,告訴我卡爾斯有兩個大型會議,住宿緊張。但他是當地的導遊,叫塞西爾,可以幫我解決。問了我對旅店的要求,他建議去一家新開的旅館,條件非常好,可以一起去看看。
我和另外兩個美國遊客上了他的麵包車,發現車裡有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還有一個短髮齊耳的中年女人。他介紹是他的夫人和孩子。到了旅店,是一個二層樓的歐式黑色石頭建築。前台帶我看了幾間房,我選中了一間有雕花木天花板帶吊式水晶燈的房間。我和塞西爾約好明天一起去一個絲綢之路的廢墟阿尼(Ani)。
第二天一早,塞西爾的麵包車接上我,到另外一個地方與其他遊客會合,這才發現卡爾斯的外國遊客幾乎都集中在一個巴士裡。車開了後,他問的第一句話是誰看了帕慕克的《雪》。我興奮地舉起手,轉身一看,發現全車只有我一個人。我很是疑惑,來卡爾斯的不都是因為那部書麼?
他介紹卡爾斯省位於土耳其的東部,與亞美尼亞毗鄰,靠近喬治亞和伊朗。植被豐富多樣,土耳其的四百多種鳥這裡就占了三百多種。當地主要以農耕為主,盛產小麥、穀類和乳酪。因為是邊境城市,人口組成也多姿多采,有土耳其人、庫爾德人(Kurdish)、亞美尼亞人、伊朗人、亞塞拜然(Azerbaijan)人、喬治亞人、俄羅斯人。正聊著,他突然指著藍天白雲裡一個白山峰說,這就是亞美尼亞著名的亞拉拉特山(Mount Ararat)。大家紛紛起身觀望,車乾脆停下來,讓我們下車拍照。
亞拉拉特山在西方家喻戶曉。聖經《創世紀》的故事講上帝對人類發怒,要用洪災毀滅一切,但指示諾亞造一條大船,將家人、牲畜和種子放進船裡。洪水咆哮了四十個晝夜,大地一片澤國,但諾亞一家逃過了此劫。後來放出的鴿子口銜橄欖枝返回,才知道洪水已退。傳說諾亞方舟最後就停泊在亞拉拉特山上。亞拉拉特山被亞美尼亞人認為是聖山,長期被歌詠吟誦,在亞美尼亞文化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
古老的亞美尼亞王國曾在西元前後稱雄於世界三百多年,但在其後的歷史中屢被外人占領,在近代史中被鄂圖曼帝國統治。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鄂圖曼帝國腹背受敵,信東正教的亞美尼亞人盼望同樣信仰的俄羅斯人來解放他們,擺脫伊斯蘭教的統治。1915年,土耳其軍隊屠殺並強行遷移亞美尼亞人,導致近超過一百萬亞美尼亞人死亡。這就是亞美尼亞人種族滅絕事件。
車繼續前行。平緩的平原上忽然橫空豎起一個個碩大渾圓的塔樓,把威武的城牆和城門連接成一個氣拔蓋世、萬夫莫敵的雄關要塞。這就是我們要看的古鎮廢墟阿尼。
從鑲有獅子浮雕的城門下走進,只見在一望無邊的荒野上,大風漫捲疏狂,枯草瑟縮著緊貼著地面,只有幾個孤單頹圮的廢墟還散落其間。沿著小路而上,不時看到一堆堆的石頭,有的地基還在,可以清楚地看到建築的格局。一個圓形建築被削掉了半邊身子,另外半邊圓弧的牆面依然屹立。另外一個教堂的外牆已蕩然無存,但內部的圓拱還支撐著,層層相套,彷彿風乾的筋骨。如果翻開每一塊石頭,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歷史。波斯拜火教的祭壇只剩下四個黑色的石墩子和半截圓形的內牆;亞美尼亞教堂的赭紅色牆體仍完好如初,上面的文字清清楚楚,石雕的花紋細密清晰;清真寺的誦經塔為紅磚建成,彷彿是現代煙囪的古代版。各個朝代的不同宗教都在這裡留下了自己的遺跡。
而所有這些殘垣斷壁的背景是舒緩起伏的平原,被河水長年沖刷出的深壑蜿蜒曲折,顯出平實厚重、飽受風雨的滄桑,讓人不由得想起江河萬古流。然而在這一片荒無人煙的地帶卻突兀地出現了鐵絲網,沿著河流,跨過平原,伸向遠方。偶爾有瞭望塔散落其間。一座斷橋的兩個橋頭仍然矗立在河的兩岸,但橫跨河水的橋身已蕩然無存。難道這斷橋是對當今土阿關係的寫照?這個曾經是自由往來穿梭的絲綢之路重鎮,現在卻因為亞美尼亞和土耳其的交惡而邊境緊閉,兩國人員貨物互不往來。曾幾何時,那些頭尾相連的駱駝大隊,風塵僕僕地從遙遠的天際之間迤邐而來,帶著中國的絲綢與貨物,一路跋山涉水、九死一生到了這裡繁華的都市。各種文化民族交匯於此,人聲鼎沸,商賈雲集。但滄海桑田,這曾經住有十萬人的都市,如今剩下的只有蕭瑟與空曠,以及瀰漫在空中的回味與長嘆。
(2)
我在卡爾斯的街上行走,尋找帕慕克的小說《雪》主人公Ka當時困在城裡的感覺。Ka,也像卡夫卡的《城堡》裡的地測員K一樣,在冬夜的晚上悄然進入了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但在卡夫卡的《城堡》裡,K被當成異己,不管他如何費盡周折,總是不得入城堡的門,飽嘗異域人的隔膜與疏離。而《雪》的Ka到了卡爾斯之後,大雪封路,不能離開。因為Ka是詩人兼記者,又從安卡拉來,使得當地流言滿天飛,猜測他此行的目的。憑著他的特殊身分,他得以接觸不同階層的人和鮮為人知的祕密,但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在被困期間,他目睹和瞭解了土耳其社會裡最觸動神經的問題:在劇院裡軍隊對手無寸鐵平民槍殺、學校的校長因禁止女學生帶頭巾而被暗殺、女人高居不下的自殺率、宗教與政府之間的對立、現代與傳統的糾結……。各種力量在這裡衝撞,一個社會無所適從的陣痛。
但我來的時間是九月,陽光明媚,藍天白雲,白楊樹一棵棵直立著,鬱鬱蔥蔥。俄國占領時期建造的歐式建築到處可見,大多為黑色磚石的兩層樓房,沉穩莊重,但分明感受到東方小鎮的內斂和淳樸。我只好想像大雪覆蓋的冬天,白皚皚的雪,黑森森的石頭,灰禿禿的樹木,強烈的黑白對比,一片肅殺的荒涼與陰鬱。
我從城堡的山腳拾階而上。這個著名的地標用黑色的玄武岩建在卡爾斯最高的山頂上,遠遠望去,雄關如鐵,堅不可摧。城堡在卡夫卡的小說中有一種象徵意義,是一種神祕和永遠不能接近的符號,是壓抑與權貴的冷漠,它貫穿整個作品,讓讀者隨時隨地感覺它的存在。而《雪》裡的這座城堡,作為卡爾斯城素描的一部分,只在作品開篇時出現過,後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什麼帕慕克把小說的地點選擇在卡爾斯?不會僅僅因為這個城堡與卡夫卡的城堡有著相似的巍峨,另外的原因恐怕還是卡爾斯紛雜的歷史和多民族的背景。
登上了城堡不由得感嘆,一個人口只有七萬的小城市,居然會有著如此規模宏大的城堡,可見卡爾斯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城堡外牆就分為五層,伴有縱深的壕溝。城堡裡有個內堡,二百五十米長九十米寬,由四個塔樓把持,塑造得銅牆鐵壁,固若金湯。十二世紀城堡建成後被蒙古人搗毀,十六世紀又重建,在1877至1878年的俄奧戰爭中遭受重創,成了卡爾斯的風雨的見證人。
我站在城堡的城牆,俯瞰整個城市。錯落有致的低矮樓房中夾雜著伊斯蘭教堂的圓頂和細長的誦經塔,參差的綠樹掩映期間。放眼望去,是一片綠色的平原,平原之外是微微起伏的山巒。山腳下一條河環流而過,一條古樸的橋梁橫越其上。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安詳,很難想像幾十年前的戰火硝煙。
一個二層圓形的黑色教堂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就是十世紀亞美尼亞的建築經典,現已改變成清真寺。最引人矚目的是外牆的雕塑,穿著長袍的光頭小人雙手擺著不同的姿勢,排列在圓拱上邊,非常古樸純真。這座教堂隨著卡爾斯歷史變故,數度由教堂變為清真寺。土耳其成為共和國後一度變成了博物館,1993年後再次被變成清真寺。
下了山,走到了那座古橋上,工人正在維修。橋果然不同反響,有著渾厚圓鼓的橋墩和深厚的橋孔,伴隨著低矮的護欄,一看就是鄂圖曼時期的建築。橋兩邊分別有兩個圓頂方形建築,古樸雄渾,矗立在雜草間。我在附近走了幾個來回,試圖尋找土耳其浴室,找了半天沒有找到。路上碰見一個包頭巾的中年婦人,向她打聽,才知道我剛看的圓頂方形建築就是以前的土耳其浴室,因為年久失修,如今已成了廢墟。
回旅店時走的是另一條路,面對面走來幾個民工,向他們問路。他們搖頭,說是從伊朗來的,不很清楚。我這才真正意識到邊境城市的意味,翻開地圖一看,卡爾斯離喬治亞和伊朗也很近,怪不得會有伊朗人在此。
晚上說好和塞西爾一起吃飯。他推薦的飯店正好也出現在旅遊書裡。到了飯館,才發現整個大廳是在山洞裡,天花板和牆壁是起伏不平的岩石。他的女兒極其活躍,看我給她照相,就故意瞇起眼睛。我們邊吃邊聊。我直跨他的英語好,在土耳其東部旅遊了一周多,很少碰見英語流利的土耳其人。我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有個說英語的女朋友,沒想到他點頭承認。他以前的女朋友就是英國人,兩人一起在英國待了四年。後來他奉父命回卡爾斯,兩人只好分手。後來找了比他小十幾歲的妻子,兩人除了這個女兒,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兒子。
我又問道為什麼兩個孩子相差那麼多歲。他說妻子後來得了精神疾病,藥的副作用很厲害,服藥期間不可能生孩子。我偷偷望了她一眼,眉清目秀,一點看不出得過病。他一定很辛苦,不僅要掙錢養家,還要照顧一個病人。提起生意,他搖頭說不好做,特別是民眾在伊斯坦堡示威,電視一報導,沒人敢來,外國遊客劇減。所以他每天去車站找遊客,帶他們去阿尼旅遊。
吃完飯,我一個人在街上閒逛。市中心的那幾條街讓我這兩天裡走了一個門清,服裝店、遊戲機室、賣捲肉餅的速食店、土得掉渣的日用品零售店、其貌不揚的三流小旅館,轉來轉去就是買不出旅遊紀念品來。一方面感慨這裡的閉塞,但又同時佩服那種不因外界而改變自己的堅持。
我邊走邊想著塞西爾。這個曾經在倫敦打拚的外國人,在外漂泊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他有落葉歸根的欣慰?還是接受命運的無奈?經歷過國際大都市的喧譁與騷動,他又是怎樣隱忍著偏僻小鎮的保守與死寂?如果Ka來到卡爾斯是短暫的獵奇,所見所聞都充滿了新鮮與好奇,那塞西爾是如何接受在此度過餘生的事實?
路上有一段沒有路燈,我在坑窪不平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突然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咯咯而來,我嚇了一跳,趕忙跳到馬路中央。定神一瞧,不知是從哪家出來散步的公雞,還有人在黑暗中的談話聲。
(3)
第三天本想在卡爾斯室內閒逛,但在阿尼遊玩時結識一個法國遊客傑克,約好一起去卡爾斯附近爬山,然後直接開車到下一個目的地。
他的旅遊書上介紹了幾個景點。他抱著撞見就看、撞不見就算的態度,我也樂得來一個沒有計畫的冒險。車在嶄新的柏油馬路上行駛,路邊突然冒出一個牌子:Ketchivan。傑克忙左打方向盤,駛進了一條石子路,不一會就在右手邊的山壁上看到一個黑色城堡,由一座座圓形的城樓和城牆組成。
我們沿著山路開到門洞,雖然城門已被風蝕得犬牙交錯,但那宏大的規模仍讓人震動。一群男孩子圍著傑克嬉笑打鬧著。我徑自向前走去拍照。過一會兒他過來,說給了那群孩子一個里拉,對他們來說應是不小的財富。我搖頭道:「你這樣只會鼓勵他們要錢。」果不其然,那些孩子圍過來,用清晰的英文喊:money、money。
我很驚異於整個城堡就像一個村子,一條主路貫穿其中,旁邊是低矮的平房和小岔路。我們的到來惹得周圍的人都停止手上的活,向我們這裡看。我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帶著頭巾,一臉的稚嫩與青澀。問她可不可以拍照,她害羞地低著頭,就是不答應,不管我怎麼誇她漂亮。
我們走到大路的盡頭,看到對面山上建築的廢墟只剩下地基。傑克告訴我是以前亞美尼亞的教堂,很多人把廢墟的石頭拿作他用,所以剩下的非常殘破。我轉身往回走,想上廁所,問那個漂亮女孩,她轉身去問一個年長的婦女,然後帶我到了一個房間後面的小茅草房裡。草房都是樹枝藤條建造的,儘管條件簡陋,但乾乾淨淨,沒有異味。
方便完出來,我看到那個女孩,覺得不照相簡直是暴殄天物。看到她的母親,我忽然靈機一動,問她母親可以不可以和她一塊兒合影。這一招很靈,她們馬上同意了。照完後,女孩一掃剛才的羞澀,開始絮絮叨叨地跟我講。我乾著急,只好用土耳其語告訴她我不明白,但她並不氣餒,繼續說。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邀我們去他家坐坐。我和傑克就跟著他進了家門,房間中央有個爐子,沿著牆是長條凳,中間有個長條桌,靠牆角的上方有一台電視機。一個老婦人馬上給我們端了茶水。他們問我們從哪裡來,相告後我問他們有無其他遊客來。他們連連點頭,說有美國人、澳大利亞人、法國人。怪不得那些男孩子會用英文要錢,敢情是遊客給慣出來的。我還以為去了多麼人煙罕至的地方,到頭來並不是未開發的處女地。
看著他們每人都在玩手機,我想這下可好,不懂的話可以通過手機翻譯。但他們連連擺手,說這裡沒有wifi信號。一位長者問我們要不要kemek,一邊打手勢往嘴裡送,我忽然明白他們是想留我們吃午飯。但傑克想趕著去下面的景點,只好謝絕。臨走前忙著拍照留念,躲在屋子裡的姑娘們也出來了。他們給我看了外國遊客給他們拍的照片,問可不可以給他們寄一張。我這才意識到這裡沒有沖照片的地方,讓我大跌眼鏡。有電視機和手機,洗照片卻是個奢望,怪不得那個女孩跟我說個不停,一定是管我要照片。
我出來後,那個女孩還在,就讓她把名字寫下來。往回走的路上碰到一個長者,一身藍布西服,鬢髮皆白,頭上帶了一個鴨舌帽,一幅沉靜與尊嚴的氣派。他舉手讓我們過去,示意我們給他照張相。傑克很高興,拍了幾張,也把他的名字記下。
我們回到車裡,繼續往下開,不一會兒看到一片空曠的地方停了一個貨車,周圍是紅色帳篷和折疊桌椅。在這個漫無邊際的山區裡碰見這個,極不尋常。我們停下車一打聽,才知道是攝影組拍電影。大貨車裡排放著各式熱菜,葷素搭配。正發愁午飯在哪裡解決,沒想到有現成的飯菜。我問可以吃飯嗎?掌勺的點頭,我就拿了兩個塑膠盤,給我和傑克要了飯菜,但給錢時卻遭到拒收,臨走的時候還給了我們兩瓶水。
我們繼續前行,開到一個施工現場,從一個推土機裡下來一個頭髮灰白的老人,我們問他Beskilise怎麼走。他檢查了一下我們的鞋子,認可爬山沒有問題後解釋了行走方向。我聽得懵懵懂懂,但傑克很有信心,他以前是登山隊的嚮導,這點山路沒有問題。我們沿著山谷下去,又爬到山的另一個方向,山巒起伏,景色十分壯觀。爬了半個多小時,終於看到一個黃色的亞美尼亞教堂,孤零零地立在山壁邊。走近一瞧,才發現裡面損毀嚴重,牆體有幾個大洞。傑克告訴我,這個建築是被炸毀的,炸彈從一個牆體進入,又從另一面牆穿出,由於時間流逝所導致的破敗則完全不一樣。他給我看在旅遊書上二○年代的照片,當時的修道院還非常完好,共有五座教堂,現在只剩一座。書上提到土耳其軍隊把守期間炸平了其中的四座。
看到這裡我的胃開始翻江倒海。如此摧殘一個民族的文化遺產,跟阿富汗的塔利班炸兩千年的佛像有什麼區別?!土耳其人對亞美尼亞文化的破壞,鐵錚錚地擺在眼前,讓人不能回避。但過了一會兒靜下心來,想起讀到過的文章,講沙俄奪取卡爾斯之後,特意破壞清真寺,建了不少歐式建築。那些被損毀的清真寺現在已蕩然無存,所以沒有比較。不由得感慨,我足跡所到之處,到處是宗教之間破壞的例子,祕魯印加的廟宇被西班牙殖民者改成了教堂;西班牙的安達盧西亞的清真寺被修改成教堂;而伊斯坦堡的聖索菲亞大教堂也經歷了從清真寺到博物館的翻來覆去的折騰。難道人類真的無法和平共處?難道不同宗教一定要殺得你死我活,置其他異教徒於死地而後快?
當初鄂圖曼帝國興盛的時候是多麼一個包容的國家,被譽為萬國之國,鄂圖曼允許各個宗教有自己的Millet(即為國家)系統,不同宗教信仰的人受各自宗教的法規法律約束,包括希臘東正教、亞美尼亞東正教、猶太教等十七個Millet。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有權選擇使用不同的語言,每個宗教團體有權建造自己的教堂、學校,還可以自行徵收稅收。鄂圖曼對各個民族的保護,可以說歷史上對異族最寬容的帝國之一。
然而西方崛起的時候,正是鄂圖曼帝國開始衰退之時。地跨歐亞非三大洲,幅員遼闊,富饒的鄂圖曼自然成了被覬覦的對象。那些族裔在鄂圖曼強盛的時候俯首貼耳,當鄂圖曼衰落,他們嗅到機會來了,開始勾結西方勢力鬧事。先是塞爾維亞人起義,然後是希臘獨立,隨後鄂圖曼境內的阿爾及利亞被法國占領。鄂圖曼與英法俄在克里米亞戰爭後又與沙俄戰鬥,失敗後於1878年簽訂柏林協議中,失掉了五分之二的領土,包括巴爾幹地區。同年賽普勒斯被英國占領。1881年突尼斯成為法國殖民地,隨後埃及被英國管轄。1908年保加利亞宣布獨立,1912年阿爾巴尼亞宣布獨立。如此強大的帝國分崩離析。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受到致命的一擊,當時鄂圖曼與奧匈帝國聯手對抗英法俄,不幸卻三面受敵。一戰後,鄂圖曼帝國首都伊斯坦堡被英法聯軍占領,鄂圖曼喪失了北非、阿拉伯、東歐的所有領土,即使是本土的安那托利亞(Anatolia)也被英法義希瓜分去了不少地方。由阿塔圖克(Ataturk)領導的土耳其抵抗運動趕走了外國勢力,終於保全了安那托利亞。雄踞世界七百年的鄂圖曼帝國於1922年壽終正寢,取而代之的是土耳其共和國。
新建的土耳其共和國與鄂圖曼帝國徹底南轅北轍,阿塔圖克建立的土耳其是只有土耳其人的國家,而不是鄂圖曼的百川納海的多元文化。所有在土耳其者必須是土耳其人,說土耳其語,其他少數民族必須被同化。庫爾德人不能有自己的學校和出版物,不能學自己的語言,連庫爾德這幾個字都不能提。但庫爾德人口過於龐大,如此打壓的結果引發了庫爾德工人黨的游擊戰,從七○年代開始,到現在是依舊沒有解決的問題。
阿塔圖克另外的任務是要土耳其現代化,從社會習俗到政府機構,全面消除伊斯蘭教的影響。學校不允許教可蘭經,婦女在公共場所不能戴頭巾,男人不能戴圓筒帽,改阿拉伯文字為羅馬文字。阿塔圖克是軍人,他所建造的軍隊成了保護他政教分離的工具,一有風吹草動,軍隊就會進行軍事政變,靠血腥與暴力維護阿塔圖克的治國思想。民選的總理在1956和1996年遭到政變後被罷黜。政教分離的國家政策和普通民眾要求皈依伊斯蘭的呼聲,正是《雪》裡的劇院裡,軍隊對手無寸鐵的民眾開槍的緣由,也是整部小說最根深柢固的矛盾。
離開教堂後,我們到一個制高點。我縱目遠眺,峻峭的山巒,波瀾起伏的河谷,還有甩著尾巴低頭吃草的馬群,一切都如天堂般和平與安詳。但在這表面下,是血雨腥風的歷史積澱。不遠處,在敘土邊界,人類沒有吸取教訓,依舊炮轟隆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