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哈勒爾(Harar)的巷子裡轉悠,不斷地被眼前的景象震得目瞪口呆,滿街的垃圾、塵土、人畜糞便。席地而臥的人就像一條狗,身子下面都沒有墊任何東西。有人在街上漱口,街上還有看似垃圾站但是人搭建用來睡覺的窩。我一遍遍遏制自己逃離的衝動,繼續往下走。
哈勒爾這個衣索比亞東南角的小鎮可以說遠在天涯海角。來衣索比亞的遊客本來就少,而到哈勒爾的更是少之又少。我來衣國的主要原因是因為這個小鎮,這個小鎮因為韓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 1854-1891)而不同尋常,我要在此尋找韓波。這個十九世紀的法國詩人在這裡前後居然待了十年,為什麼他會來這裡?為什麼他截肢後依舊念念不忘要回到哈勒爾?哈勒爾為什麼會對韓波有如此的吸引力?
1888年,正值盛年的三十二歲韓波押著攜帶二千支槍和七萬五千發子彈的駝隊,在歷經近兩個星期的死裡逃生,從吉布提來到了哈勒爾的白色城門。那時的他已和少年時期判若兩人,不僅容貌蒼老削瘦成另外一張面孔,心境也完全不同。他漂泊的目的只有一個——賺錢。為了賺錢他什麼都幹過,馬戲團、工地的工頭、士兵、商人。當商人時他做過各種生意,糖、米、絲、棉織品生意,隨後擴大到經營樹膠、乳香、鴕鳥羽毛、象牙、獸皮和丁子香。但他發現搞武器交易更能賺錢,於是就走私軍火。
那時的哈勒爾比現在的模樣更加殘破。黑白照片裡一片矮矮的平房,凸顯城門的巍峨,坑坑窪窪的巷道由泥土與石塊鋪成。哈勒爾,這個被穆斯林視為第四大聖地有將近一百個伊斯蘭教堂,對於一個習慣巴黎生活的歐洲人來說,這該是多麼大的反差。韓波之前只有兩個歐洲人踏入此地,而他是第一個長期居住的白人。少年的韓波因為忍受不了他出生地的偏遠與閉塞,五次三番地奔往巴黎,他是怎樣在這種蠻荒之地忍受著綿延不絕的日落日出?
當韓波到達這裡時,他沒有想到他的前生——那個揮斥方遒、激揚澎湃的少年詩人在法國正聲譽鵲起。沙龍裡談論的是他的詩作《地獄一季》和《靈光集》,他被公認為一顆耀眼的流星,橫空出世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大家都以為他已經死了,沒有人會想到他已改頭換面成了商人。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少年時的詩作確切地預示了他的人生之路:「我只裝運佛蘭芒小麥或英國棉花。」
當韓波在法國的一個小鎮裡上學的時候,就展現了出非凡的天才,用拉丁語創作的詩歌獲得了學校的獎金。那個意氣風發的十六歲少年在寫給朋友的信裡說:「我想成為一個詩人。我正在努力成為一個洞察者。也就是說為了達到未曾有的境界,必須重新整合所有的感覺。這將會非常痛苦。我要尋找自己,消耗盡內心所有的毒物而保持其精髓,承受各式各樣的愛、痛苦、瘋狂。但我需要有超人的意志,有殉道者的獻身,哪怕被人詛咒,被當成罪犯,也再所不惜。」「我意識到我是個詩人。這不是我的錯。」
韓波對通感的體會不能不說是劃時代的感悟。他把母音字母和顏色聯繫起來——「A黑、E白、I紅、U綠、O藍」。A是蒼蠅上的黑背心;E使他想到冰川的傲峰、白的帝王。U是碧海的周期和神祕的振幅。I是在憤怒與沉醉中朱唇所吐出的紅血。O為崇高號角的刺耳音波。
同年他寫了〈醉舟〉一詩,這是一個少年對未知世界的渴望,對神祕大海的嚮往。當詩人順著河水漂到大海,他腦海裡是無拘無束的奇異魔幻世界:「我夢見綠的夜,在眩目的白雪中∕一個吻緩緩地漲上大海的眼睛」、「我見過冰川、銀太陽、火炭的天色,珍珠浪∕棕色的海底的擱淺險惡莫測」、「我鑽破淡紅色的天牆,這牆上長著太陽的苔蘚、穹蒼的涕淚」、「我見過夕陽,被神祕的恐怖染黑,閃耀著長長的紫色的凝暉」……他的腦子彷彿一架魔幻機,天馬行空地把各種奇異的畫面拼接在一起,然後揮灑自如地塗抹著各種色彩。這首詩成了他開天闢地的利劍,將象徵詩推向了詩壇。他就是憑著〈醉舟〉這首詩敲開巴黎的大門。當時正值巔峰的法國詩人魏爾倫(Paul Verlaine, 1844-1896)讀了他的詩後回信道:「來吧,偉大心愛的靈魂,我們呼喚你,我們企盼你。」隨信還附上到巴黎的火車票錢。
韓波來了,拳頭揣在破衣兜裡,身上的短褲有一個大洞,身無分文。十七歲的他有揮灑詩韻的自信和噴薄欲出的青春,他那純真深邃的湛藍眼睛深深吸引了魏爾倫。比韓波大十歲的魏爾倫被他弄得神魂顛倒,多年試圖壓抑的同性戀傾向被點燃得一發不可收拾。他拋妻別子,和韓波私奔到了倫敦。兩個詩人的同性戀情震動了巴黎文藝圈。
兩人在倫敦、布魯塞爾和巴黎晃蕩了幾年,主要靠魏爾倫母親的金援。這期間他們吸大麻、喝苦艾酒,放浪形骸。但這種關係也是驚濤駭浪,有兩個偉大詩人的靈魂碰撞,但更多的是刀鋒對麥芒的肢體衝突。為了不讓韓波離開他,一次魏爾倫酒醉後朝韓波開了兩槍,其中一槍擊中了韓波的手腕。兩人和好後同意不報警,但當魏爾倫送韓波去火車站的時候,魏爾倫手一伸進兜裡觸摸手槍,韓波便如驚弓之鳥般飛奔到警察局。韓波後來撤銷了對魏爾倫的告訴,但魏爾倫仍被定罪,在監獄裡待了兩年。韓波回到老家後寫了兩本詩集,《地獄一季》和《靈光集》,寫完之後也從此和詩歌分道揚鑣。當時他不到二十歲.
我在哈勒爾轉著,學會調整自己的視角,把目光集中在五彩繽紛的牆壁上、穆斯林女人在輕紗裡裊娜的身姿、躺在牆根下咀嚼Kaffir葉子的男人、馱著甘蔗跟在女人身後的驢子、黃豔豔的裝水的大塑膠桶、在街道排列成行的縫紉機……,冷不防地,突然有一個男人挎著長槍溜達過來。
走到韓波紀念館,是當地一幢最豪華的兩層木樓,上面有精雕細刻的木頭雕刻,鑲滿了彩色玻璃。這個樓房是以前一個商人的住宅,被改成了紀念館,跟韓波並沒有太多關係。裡面有他在哈勒爾的幾張自拍照,還有十九世紀當地風土人情的照片,一些繪畫,還有他的書信的影印件。
看透了。形形色色的嘴臉一覽無遺。
受夠了。城市的喧囂,黃昏與白晝,日復一日。
見多了。人生的驛站。——噢,喧囂與幻象!
出發,到新的愛與喧鬧中去!
韓波與魏爾倫的決裂,不僅是他與詩歌的決裂,也是他與歐洲的決裂。他出發了,先是徒步穿過阿爾卑斯山到了德國,之後在荷蘭入伍,隨船到了印尼爪哇島,沒待幾天就當了逃兵回到歐洲。他也到過賽普勒斯,之後又跑到亞丁給一個進口商搞咖啡店生意,然後又被派到哈勒爾做公司分店的業務。經商的韓波非常精明,書信和日記就是帳本,收入支出一筆筆列得清清楚楚,還寫下各式各樣的主意,哪些人值得信任或小心提防等等,詩人的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再精明的他遇到紹阿公國國王孟尼利克還是小巫見大巫,這位後來統一衣索比亞的國王把他的槍枝沒收,把他當上賓軟禁了三個月,用五分之一的價格購買了韓波的武器,應付的款項只是一紙文字,無法兌現,讓韓波大呼上當。
在哈勒爾的生活無聊煩悶,他搞了一架相機消遣,也設法找些書來讀。單調乏味之極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身上的文明因子也在一點點消失。但他在巴黎的聲譽還是影響到他,當亞丁的老闆知道了他的背景,問起他在巴黎的經歷,猝不及防的他老羞成怒地連說「惡心、荒唐、荒誕」。當被問及與魏爾倫的關係,他閉口不談。被問急了,只說是一場爛醉。
我能理解他那時的心情。歐洲在他的腦海裡已經成為遙遠的記憶,少年時的指點江山已被現實訓練得俯首帖耳,而他也早從少年時期的「壞孩子」脫胎換骨成另外一個精打細算的商人。離開魏爾倫之後,他沒有再和另外一個男人有任何親密關係,他的骨子裡是異性戀。而在當時封閉的宗教氛圍中,那段經歷是多麼讓人不齒。
他萬萬沒有想到,迫使他離開哈勒爾的原因是身體的疾病。他的膝蓋發腫,疼痛難忍。他本以為是靜脈曲張,便穿上特殊的綁腿,但情況卻越來越糟。他只好匆匆結束掉生意,雇了十六個人花了近兩周的時間穿過沙漠,大雨瓢潑的時候他泡在雨水裡十幾個小時。後來到達亞丁,再坐上渡船回到法國馬賽。醫生看完後,立刻決定截肢。
只有躺在病床上漫長的日子,韓波才真正意識到殘疾對他今後生活會有何影響,尤其想到以前翻山越嶺靠的都是兩條腿,截肢後走幾步都困難異常。絕望的時候,他感慨女人、婚姻和家庭從此與他絕緣,但他依舊念念不忘想回到哈勒爾繼續他的生活。不幸,半年後癌症還是奪走了他的生命。
我到的第二天是星期天,正好趕上當地人的集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過,擺地攤的女人們如一朵朵鮮豔的花開放在赭黃色的土地上,每個人的面前堆著幾斤香蕉、蔬菜、瓜果、一兩袋調味料、幾麻袋的糧食。那些食品的賣相都不很好,但每個人黝黑的臉上都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笑容。我突然意識到哈勒爾的魅力,就在於這種世代相傳從容不迫的生活方式,這種平民的腳踏實地的日常生活。
韓波在這裡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也和一個當地的女人住在一起,他在信裡還談到當地人的忠誠。但我更願意相信,是哈勒爾五彩斑斕的牆壁及民居裡豔紅的搪瓷盤和草編讓他留下來的。
但對大多數人來說,韓波已經在二十歲擱筆時就死了,之後的他是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人。但我看到的是同一個韓波,都是不甘於現狀,渴望生活在別處,沒有任何羈絆可以讓他停止前行的腳步。十六歲的他離家出走去巴黎,因沒錢買票被關進監獄。他被保釋出獄後看到巴黎公社的慷慨激昂,就不顧一切地投入其中。當他宣布要成詩人時說過:「要嘛一切,要嘛全無。」當商人的時候他也是全部投入,兢兢業業。他前半生的詩人生活是在腦子裡追逐奇異的世界,「萬千的夢想在我心裡溫柔地燃燒」,而與詩歌分道揚鑣的他,是身體力行地實踐他的夢想。
他所要的,就是到天涯海角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成為另外一個人。生命的航程不在乎它的長短,短短三十七年,他經歷過兩種人生。在交通不發達的年代,他踏足了歐亞非大陸,去了別人連夢都不敢想像的地方。
夏天藍色的夜晚,我會踏上小徑
走在綠草青青,光腳踩著麥芒尖尖
夢幻中我感受腳底的清涼
讓清風吹拂頭頂
沉默緘言,無思無念
無盡的愛將升入我的靈魂
我會走到很遠,像個波希米亞人
穿越鄉間,快樂得如和女孩在一起。
我真正感受到韓波是站在韓波紀念館的二樓,依窗而望,在起伏的山丘間,在密集的平房上,一群自由飛翔的鳥在碧藍天空下如舒卷的白雲,或盤旋上升,或倏忽而下,展翅翱翔,隨風而舞。牠們是韓波的精靈的化身,擺脫了一切塵世的羈絆,甚至是肉身的桎梏,自由自在地遨遊:
我永恆的靈魂
注視著你的心
縱使黑夜孤寂
白晝如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