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紐芬蘭島,才驚異地發現世界上還有這一塊地方,大得堪比大陸,東西長五百公里,面積十萬平方公里。島上,呼嘯的海風、枯黃的野草、稀少的人煙、綿延的海岸線,構成了獨特的地理環境。
在這個被稱為「巨石」的島上奔馳,滿眼無邊都是陰鬱的深綠。參差毗連的原始樹林中,一條高速公路穿越期間,彷彿是小船在汪洋中劃出的一條線,很快就被叢林吞噬。在這種環境下開車久了,時間與空間都飄忽成虛無的概念。而當汽車轉向海岸的方向,會在不經意間突然出現幾個零散的木屋,這時你才突然一驚,知道自己並非在另一個星球上。隨著車子靠近海岸線,木屋也密集起來,開始看到了街道和路燈,有了店鋪和加油站,還有船隻點點。
沿著海岸,是崎嶇陡峭的山路,有的長達一百多公里,是徒步者的天堂。在無人的山路裡行走,除了風、石頭和海鳥並無其他。站在峭壁上,彷彿在天地之間遺世獨立,轟隆隆的是大西洋澎湃的浪潮,夾雜著陰雲密布的天空下狂野的風。那風帶著咆哮,裹挾著冰冷,飽含著鹹濕,掃蕩整個天地。人在嚴酷的大自然威力下瑟縮成紙做的風箏,從裡到外吹得透徹。
在這裡待了兩周後,才明白為什麼會聞魚色變,也明白了為什麼當地人會用一隻龍蝦換一根玉米。這裡的一切日用品糧食水果都需要海運,一個稀鬆平常的洋蔥居然會斷貨。我剛開始吃鱈魚的時候很興奮,過了幾天發現頓頓是鱈魚,從鱈魚腮到鱈魚舌頭,從炸魚到燉魚,從魚餅到魚丸,於是從「海鮮控」到「海鮮恐」,避之唯恐不及。
在星羅棋布的漁村裡徜徉,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遊客經常光顧的小鎮透露著興旺的景色,粉刷成各種顏色的木屋,白底紅邊的燈塔,賣手工藝品的櫥窗裡裝飾著精巧的飾品,樸實親切的當地人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但另一種蕭條的景象讓人刻骨銘心——廢棄的燈塔被海水環繞,孤零零地立在孤島上,布滿鏽斑;零星的房屋在空蕩蕩的海岸邊,見不到一個人影;一個類似觀景台的地方有一個長椅,一隻玩具熊坐立在一個支架上,大概是為了紀念某個早逝的兒童;常年被海水洗刷的岩石平整如地,長滿了黑色的苔蘚;海風如喪夫婦人的哀號,無日無夜嗚嗚地傾訴著悲哀,在鉛色的烏雲下更襯托出滿目蕭然。
這個位於北美最東端的地方,很早就有人類的足跡。一萬年前不同的印地安人部落先後四次踏上這片土地,每次如浪潮沖岸,來了又走了,中間間隔幾百年到幾千年。十世紀的維京人是第一次踏入北美土地的歐洲人,待了十年後也撤離。十五世紀後英國人開拓成殖民地,其首都聖約翰是北美第一個城市,一直發展到今。不曾想這名不經傳的地方,竟是第一個發明電報的地方,第一個建立法庭的地方,第一個設置防疫站的地方。
●鱈魚
義大利水手約翰卡波特受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啟發,跑到英王室要求贊助他的探險。1492年,他帶著不到二十名水手揚帆遠航,由於風吹導致航線偏差,在此地登陸。卡波特看到成群的魚,一個被印地安人塗紅的樹枝,還有一個篝火。他意識到有人居住,便倉皇逃離。
他回到英國覲見國王,亨利七世殷切期盼他發現了金銀財寶,但得到的回答卻是——成群的魚,多得可以把桶放在水裡就裝滿了魚。留下了「踩著鱈魚群的脊背就可上岸」的傳說。國王於是給了他十英鎊作犒賞。但沒人知道正是這魚讓英國在海外建立了第一個殖民地,名曰紐芬蘭,意為「新發現的陸地」。也正是這魚決定了這塊土地的興衰。
鱈魚最長可以長到二米多,最重達一百公斤,在當時是便宜又豐富的蛋白質。當時歐洲的魚比肉要貴很多,再加上宗教原因,很多日子不能吃肉,鱈魚便成了當時頗受歡迎的食品。豐富的魚類資源不僅吸引了從英國和愛爾蘭的漁民夏季到這裡捕魚,也吸引了法國人、西班牙人和葡萄人。後來英法在這裡為爭奪地盤發生了戰爭,鱈魚就是導火線。現在紐芬蘭附近的幾個島還是法國人的領地。沿著海岸線有密布的漁村,內陸反而少有人煙。
捕魚是男人的活兒,每年六月到八月,一大早父親就帶著兒子出海捕魚。而當滿載鱈魚的船到了岸,婦女就開始忙活。一個人開膛破肚,下一個人負責切頭掏內臟,取出魚肝扔進桶裡做魚肝油,另外一個人去魚刺,然後是放入鹽水裡浸泡。儼然一條生產線。天氣好的時候,人們把魚放在木架的平台上風乾。看到以前的老照片,鋪天蓋地的鱈魚是條壯麗的風景線。鱈魚乾之後運到南美和南歐。南歐人再加工,然後銷售到英國。
越來越多的漁民到這裡捕魚,最後定居,由此英國在這裡建立了海外第一個殖民地,有自己的貨幣和國家系統。當時的捕魚是小規模作業,一家一戶在船上用釣鉤魚線,但負荷不了越來越多的捕撈人口,魚產量開始逐年減少。當地的政客意識到紐芬蘭的產業需要多元化,便開始興修鐵路,鼓勵人們種植農作物和開採森林。但紐芬蘭都是岩石,土壤很少,土地的貧瘠使得紐芬蘭的省花紫瓶子草都需要吞噬昆蟲以吸取營養,就可以想見其他農作物的生長情況。
紐芬蘭在二次大戰後經濟瀕臨崩潰,魚資源的枯竭與價格的下滑,更令其雪上加霜。英國那時也自顧不暇,希望它加入加拿大,好甩掉這個包袱。1948年的公投讓紐芬蘭成為加拿大聯邦的最後一省。
六○年代,政府為了削減在健康教育等方面的開支,鼓勵人們搬到更大的集鎮。於是人們拖家帶口,有的把房子移到木筏上遷移到新的地方。兩百多個漁村消失了,兩萬多人連根拔起,那種背井離鄉的創痛至今還留在記憶裡。
魚類資源的萎縮並沒有遏制人類捕魚的欲望,捕魚的範圍也從河流擴大到海灣,再延伸到近海。科技的發展也從魚鉤魚網上升到聲納探測儀、雷達、回音測深器,現代化拖網漁輪以鯨魚吞噬一切的胃口沿海底拽行,瘋狂吞噬海裡的一切資源,這不僅把魚貝類、軟體動物趕盡殺絕,也破壞了海底的生態系統。捕撈極盛時,紐芬蘭的近海成了不夜城,轟隆隆的馬達聲,明亮的探照燈,把海灣鬧得如同集市。從海裡撈的魚就地在船上處理速凍,從世界各地來的漁船不分晝夜地捕撈,最瘋狂的時候一年能捕撈八十萬噸的魚,鱈魚當時已被捕得近乎滅種。
終於1992年迎來了禁漁令,紐芬蘭超過四萬漁民卻失業了,一夜之間喪失了祖祖輩輩賴以謀生的手段。鱈魚,這個支撐了紐芬蘭發展五百年的產業支柱,到此劃上句號。紐芬蘭經濟自此一蹶不振,年輕人遠走他鄉尋找工作。失業的漁民面朝大海,等待鱈魚的回歸。然而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現在對商業捕撈的禁令依然有效,沒人知道什麼時候鱈魚會重回紐芬蘭灣。
●印地安人
提起印地安人,紐芬蘭人最先想到的是貝奧圖克人(Beothuk)。這不僅因為卡波特第一次登上北美大陸看見的篝火殘跡就是這個族裔留下的,還因為它讓人唏噓的命運。
貝奧圖克人在近代歐洲人登陸之前已在紐芬蘭生活了近兩千年,他們靠打魚與採集為生,性情溫和。因為渾身塗上紅色,歐洲人統稱印地安人為紅色印地安人。大概貝奧圖克人與維京人有過接觸,被傷害的記憶一代代傳下來,所以他們極力避免與白人接觸,歐洲人的到達使得他們退避三舍,遷移到島內密林,這也切斷了他們的食物來源,特別是魚類。貝奧圖克人沒有財產占有觀念,看到白人留下的東西就拿去用,被白人認為是偷竊,雙方經常發生衝突。當時歐洲人獵殺印地安人,活的或做奴隸,或運送到歐洲當展品。再加上傳染病,使其部落人口迅速萎縮。後來歐洲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開始鼓勵活捉貝奧圖克人,給他們禮物帶回到部落,以加強彼此的理解。
1819年,一隊白人帶著槍到貝奧圖克人的部落,原因是他們拿了白人的東西。在戰鬥中,一個叫德瑪翠(Demasduit)的女人被活捉。為了救她,她的丈夫和她的兄弟都被殺死。她在被抓的時候瘋狂地撕開自己的衣服,指著自己的乳房想告訴白人她還有個待哺乳的孩子。德瑪翠被送到聖約翰斯,當時紐芬蘭總督的夫人畫了她的畫像,這是唯一一幅貝奧圖克人的畫像。畫像裡的她一頭油亮的黑髮,穿著滾毛邊的紅皮衣,睿智的目光與美麗的面龐透露著溫文爾雅。通過她的畫像,人們看到了印地安人的另一面,不再是強悍的野蠻人,而是美麗聰穎。她很快掌握了英語,告訴他們,她有一個哺乳期的嬰兒在營地裡。當地人知道情況後,紛紛要求把她送回部落。但在回去的路途中,她因肺結核而死去,她並不知道她的孩子在她被抓走後,就因斷奶而死。當時只剩下不到三十一個貝奧圖克人。
1823年,白人在林子裡碰到三個飢寒交迫的貝奧圖克女人,她們從森林深處出來想找扇貝為食。這三人是德瑪翠的妹妹和兩個女兒。她們被送到聖約翰斯的途中,母親和一個女兒因肺結核去世。另外一個只有十八、九歲的女孩叫肖娜迪斯(Shanawdithit)先在一個有錢的英國人家裡當女佣,後來被轉到當地研究貝奧圖克的研究所。她學會了英語,就用繪畫與文字闡述了她的族裔的歷史與文明,貝奧圖克人用的工具和食具,部落的傳說,房屋的構造,以及與歐洲人的遭遇。這些都成了研究貝奧圖克的最珍貴史料。1829年,二十九歲的她因肺結核去世,貝奧圖克人在地球上徹底消失了。
貝奧圖克人的消失在紐芬蘭人心中是一個消失不了的結,所有關於這個部落的一切也蒙上了神祕的色彩,他們知道是因為歐洲人的到來使得這個部落滅絕。如今,在發現肖娜迪斯的地方為她立了銅像,也有歌手為緬懷德瑪翠而唱詩,但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掩蓋一個文明隕落的事實。
然而故事並沒有結束。德瑪翠和她丈夫的遺骸被貝奧圖克人埋葬在一個湖邊,幾年後被一個考古學家挖出來,輾轉到蘇格蘭的國家博物館。經過幾十年的交涉,2019年蘇格蘭終於同意把這兩具屍骨歸還加拿大。在流離失所了近兩百年之後,德瑪翠和她丈夫終於可以重歸故園,入土為安。
而肖娜迪斯的頭髮也被一代代傳下來。2019年通過DNA的檢測,發現貝奧圖克人和其他印地安人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這一發現更增加了這個部落的神祕感,他們到底從哪裡來?中間的遷徙路線是什麼?他們十世紀與維京人到底有沒有接觸?發生了什麼?而這一切的答案也許在風中。
離開紐芬蘭,不知為什麼有一種難捨的心情。血雨腥風的歷史,環境的變遷,人與大自然關係的演變,一切都混合成低壓的雲層,揮之不去。紐芬蘭一年中有兩百多個日子是陰雲密布,在這種環境待久了,那種陰鬱會侵入骨髓,海風會成為呼吸的一部分。什麼時候鱈魚會成群結隊回歸?那時我也會重回紐芬蘭,再次感受那裡的海風和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