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托尔斯泰庄园的门口,内心荡漾着莫名的感动。雅斯纳亚波良纳庄园,这个托尔斯泰生于斯葬于斯的地方,贯穿他一生的轨迹。他就是从这里从童年走入少年再走入中年,也是从这里以82岁高龄逃出,最后死在离这里不远的火车站旁的小屋。他在这里成为世界级的文豪,也是在这里成为思想家,并以哲学家和宗教领袖的身份该变了世界历史的走向。
放眼望去,一条笔直的土路伸向远方,路两旁排列着白桦林。靠左手是一个很大的池塘,围绕着密密的树丛,水波荡漾,绿荫涟漪。经过植物园,左手边出来一大片的田地,上面有几个木屋,鸭鹅就在里面悠闲地散步,一幅田园美景。在土路的尽头你就可以看到一幢两层楼的长方形欧式白房子,上边覆盖着绿色的屋顶。这条路是托翁最爱的,他曾深情地讲到路旁成片的野花,天空中树枝间光与影的舞蹈,他是怎样第一次意识到美,并一往情深。
来的早,故居还没有开门。俄罗斯大妈们正忙活着清扫,弹地毯的,刷地的,擦土的。我站在外边静静地观察房子,房子很长,一溜十几个窗口。紧靠着石头房子搭建了一个木质的露台,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植被。
等到房子收拾停当,我被要求穿上鞋套,然后按着指示上了二楼。左手的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里面有两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宽大的客厅中央是一长条方桌,上面摆着个兰花餐具,墙上挂着几幅托翁的肖像和他的妻子女儿的油画。在这里,留有他和俄罗斯的文人墨客的很多记忆,真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契科夫、屠格涅夫、高尔基、列宾经常到他这里聊天,弹琴。
但这幢房子并不是托尔斯泰出生的地方。庄园里以前还有一幢楼才是他的出生地。无奈年轻时的他是典型的败家子。大学期间不好好读书,天天派对,逛窑子,赌输了就卖地卖房。他出生的房子就是做赌债被拆走的。每次对待自己的放浪行为,他无限懊悔,自责不已,并在日记里把自己的劣行毫无掩饰地写下来。但到时又控制不住,继续醉生梦死。
辍学在家的他百无聊赖,1851年决定跟着哥哥到高加索去呼吸新鲜空气。在和车臣人共处的几年时间里,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由此联想起了自己的故乡。也许人都要远离故土才能回眸自己的过去,在这期间他开始创作回忆录三部曲,描述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23岁出版的第一部书《童年》引得屠格涅夫的激赏,称作者是俄罗斯的伟大作家。托尔斯泰后来被派去参加克里米亚战争,了解到战争的残酷,创作了《哥萨克》,也为后来的战争与和平积累了素材。
1862年托尔斯泰爱上了邻居的女孩索妮亚,一个不满18岁、对世界毫无所知的姑娘,而他已经是34岁的过来人。新婚燕尔,托尔斯泰把他的日记给她看,里面暴露了他内心最黑暗最丑恶的秘密,其中包括嫖妓,与女佣、吉普赛人和已婚女人的勾当,反复出现的性病,与农奴的女儿有个几个月大的私生子。这种赤裸裸的表白对一个未谙世事的年轻女子无异于强暴,托尔斯泰从未考虑可能带来的冲击。索妮亚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真想烧了他的日记和他的过去”,“我梦见一个巨大的花园,我抓住他的孩子,撕扯下他的头颅和双腿,像疯子一样。”她这一辈子都无法从创伤中恢复。
但他们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托尔斯泰终于浪子回头,过着平稳的家庭生活。索妮亚忙前忙后管理园内的一切事物,一个占地380公顷的庄园和350个农奴的工作是非常琐碎与繁忙的。但她承担了一切让他可以专心写作。结婚同年,托尔斯泰马上开始创作他的史书《战争与和平》,直到1869完稿。
从客厅的另一个角出去有一个长廊,走廊的左边就是一个个敞开的屋子,托尔斯泰的书房就在中间。房间不大,墙上挂着拉斐尔油画的复制品,下面的书架上摆着一溜烫金的硬皮书。我看到了那张书桌,托尔斯泰伏案创作的地方。书桌很小,上面摆满了书籍、纸张、烛台、笔筒、镇纸等文具,非常的不起眼。而惹我侧目的却是桌前敦实的木椅,四四方方,有个奇矮的椅背,很难想象人高马大的托翁怎么挤在这里完成四卷史书的。
托尔斯泰每次写完草稿,就把它交给索妮亚,由她整理。稿子的字很小,有多处删改、注释和新增加的段落。索妮亚当天夜里地撰清,第二天托尔斯泰再在撰好的搞样上重新改写。每个章节要如此修改五六次。”战争与和平”她就手抄了七次。让她最为难的不是修改稿子,相反的,在这些撰写的过程中她觉得有参与与贡献的满足感。让她最痛苦的是不断地怀孕生产。托尔斯泰精力旺盛,婚后让她怀孕了16次,生了13 个孩子,只有8个孩子活下来。身体虚弱的她在医生的建议下寻求节育方法,托尔斯泰发现后大为震惊,他认为节育是大逆不道。
《战争与和平》完成后托尔斯泰在于1873年创造《安娜。卡列尼娜》。两本书都非常畅销,使他声誉鹤起,名利双收,连沙皇都亲切地称“我的托尔斯泰”。但这期间也经历了他人生中最严重的信仰危机,再加上三个孩子在1873年后相继死亡。他感到极度的困惑是生命的意义,人到底活着为了什么?人无论如何改变不了死亡的命运,他所有的一切也会被遗忘,为什么还要忙忙碌碌?面对死亡,名誉、财产、家庭有什么意义?他当时必须知道他所作一切的意义,不了解清楚他就无法活下去。忧郁严重的时候他不敢出去打猎,怕枪头会对准自己。对大多数人经历过的中年危机到托尔斯泰身上则成了过不去的坎儿,彻底改变了他下半辈子的道路。文学创作已经成为毫无意义的游戏,他要解决的是人的终极问题。
为了寻找生命的意义他开始上下求索,从西方的康德、叔本华到东方的老子和佛教,从东正教的教义到阅读圣经原著。在他看来,基督不是神,而是人,没有所谓的奇迹。旧约里谈到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冤冤相报是人类痛苦的根结。他倡导宽恕,隐忍,以和平抗拒暴力,以不合作抗击占领。他的非暴力主张深深影响了甘地和马丁路德金,由此改变了二十世纪的世界格局。
为了实现他的主义,他穿起农民的粗布衣服,下地耕种,自己制鞋,同时戒烟、戒酒,只吃素食。和他青年时期相比,他完全换了个人。仿佛通过苦行僧的行为来实现他的人生理想。但他知道这些行为都很虚伪,因为他占有大片的土地,对几百个农奴有着生杀大权。按着他自己的倡导的教义走下去,必然的结果是放弃他的财产和著作权,而这毫无疑问和索非亚产生巨大的冲突。
穿过他的书房,我看到了他的卧室,一张朴素的铁架单人床,上面铺着红色的毛毯和高高的枕头。床边的衣柜上挂着那件著名的白布长衫。列宾画过他穿着这件长衫在案桌上疾书,也画过他站在院里里;还有那张他坐在园子里读信的黑白照片,白发,白须,白衫,被黑色的园林背景衬托的那么亮眼。
而这张床,应该是他离家出走前最后栖息的地方。索非亚和托尔斯泰的矛盾越来越严重,她认为版权是他们的劳动所得,是家庭开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孩子将来的生活的基础。索尼娅眼睁睁地看到那些托翁的信徒像苍蝇般进入他们的庄园,团团围绕着他,将他的丈夫引向歧途,越走越远。其中一位叫切特科夫的弟子把自己的家迁到了庄园附近,对托翁顶礼膜拜,把自己的时间全部奉献给了托翁,从而慢慢控制了托翁的文稿和遗嘱,把索尼娅从她丈夫的创作生活中完全剥离。为了捍卫自己的权益,她吞食过鸦片,卧过轨,投过湖,但只加重了托翁的反感和冷漠,他觉得索尼娅成了拴在他脖子上的石头。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1910年10月底的一个晚上,托尔斯泰听到索尼娅悄悄溜进他的书房,翻箱倒柜地寻找他的日记。忍无可忍之下他逃离了自己的庄园,也逃离了共同生活48年的妻子。10天后,他客死在火车站旁的一个屋子里。
从托翁的故居走出来,我不由得轻呼一口气。沿着小径往左转,两边是秘密的树林。一颗颗直立的树干直入天空,我想象他走过这里,思考着人类的大命题,对世界深沉的考量。走到树林的尽头,有托翁喜欢的白桦木椅,极目远眺是看不到边际的草地,这一切都是托尔斯泰庄园的一小部分。
谁能想象一个伟大的作家和思想家却不能了断家务事。他与索非亚的矛盾是神与人的矛盾。一个要为自己的理想献身,抛弃一切世俗的羁绊和丰厚的物质条件去寻求人类的大爱;另一个是脚踏实地管理一个庄园的女人,她必须事无巨细地看管一大家子的起居,好让她的丈夫在衣食无愁的状态下进行精神世界的探索。
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是男人与女人的矛盾。高尔基回忆说,托尔斯泰非常喜欢谈论女人,但总是带着俄国农民的粗野口气。他对女人的态度是一种顽固的敌意,他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惩罚她们。索非亚抱怨托尔斯泰不知在她生病时倒一碗水,“从清晨到午后到夜晚,我被丢弃在一边。我要满足他的要求,照顾孩子,我只是房间里的一个家具。”很难想象一个写出安娜卡列尼娜,把贵妇人的心理活动如此精确剖析的人会对自己妻子的感情需要如此漠视。
托翁在出走时写给他妻子的信中说到:我的离去就会使你难受。对不起,但请理解我别无选择。我在家里的状况已经到了不能忍受的状态。除此之外,我已经不能在这种奢侈中继续生活,我做了其他老人到了这年纪该做的事情:离开世俗的生活,在寂静和孤独中渡过人生最后的日子。请你理解并不要找我。
他就这么仓皇逃离了,没有目标,没有计划。有的只是从窒息的环境中寻求解脱的欲望,找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这里面的悲剧意味超过所有的戏剧,因为它不是文学创作。最悲怆的一幕莫过于索非亚站在火车站旁的木屋外,探着身子从窗户外看病重的丈夫。一个一辈子为丈夫和家庭付出一切的妇人落到如此不堪的下场:她被明令禁止进屋探视,因为只会加重托翁的病情。
我最后漫步到林子里一个半圆形的草坪,草坪中央有一个长方形土丘,被绿草覆盖,上面没有刻字,没有墓碑,一世的文豪,在这里长眠。年轻的时候托尔斯泰曾和哥哥寻找一个长青树枝,找到了它就能找到人类的幸福。他找到人类幸福的根源了吗?他得到了一生渴求的安宁吗?作为伟人,他一辈子注定要背负人类的十字架,经历炼狱的折磨。只愿他骚动不安的灵魂终于在大地怀抱里找到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