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崎嶇的山路上走著,地上布滿了的虯枝錯節的樹根和稜角分明的石塊,目力所及,是亮眼的金黃、嫩綠、橘黃和艷紅,樹幹挺拔直入藍天,天空也變成了點彩派五彩繽紛的畫布。阿岡昆公園以秋葉之美名冠全球,而在安大略安營紮寨長達二十多年的我,卻是第一次來到這裡欣賞紅葉。
走著走著,山路上變成了柔軟的黑泥,上面布滿了一個個一釐米見長的淺黃色松針,正疑惑著,一陣輕風吹來,樹枝搖曳,松針劈劈啪啪從空中紛墜,打在風衣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讓我親臨沐浴金色的松針雨。
等我爬上了觀景台,那如詩如畫的萬里長卷呼拉一下鋪展開來,震得我有些措手不及。湖水彷彿被靛青染過,藍得明亮透底。環繞湖水的樹林遠遠望去,像一條彩帶,被不同色調的黃紅綠相互交織映襯。近距離的是一棵棵色彩奇異的樹,彷彿由現代派畫家提起顏料桶潑灑出來,純粹亮麗得讓人頭暈眼花。這秋葉怎麼可能成了這個樣子?炫美得有些虛幻。
看到這個景色,我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一幅幅畫布被顏料堆積出了立體感,燃燒的雲朵、雪白的梧桐樹幹、艷紅的楓葉,被隨性的畫筆一揮而就。仔細一想,是加拿大著名畫家湯姆‧湯姆森(Tom Thomson)的畫作。而湯姆森跟阿岡昆公園有著不解之緣。
湯姆森出生於1877年,在安大略省中部長大,二十多歲時對自己的未來還沒有定向。他後來對版畫感興趣,去夜校選了些課,之後被一家多倫多的廣告公司雇用,搞裝幀設計。1912年他第一次去阿岡昆公園用油畫寫生,被當時喜愛藝術的資助人看重,免費給他提供木製畫板和顏料。他後來就春天進公園,靠打魚、做導遊增加點收入,冬天回多倫多把部分的速寫改成大面積的油畫。
湯姆森1912年首次進入阿岡昆公園,到1917年去世,在短短的五年裡創造了四百多幅的油畫速寫,大幅油畫只有十幾幅,但件件是極品。他沒受過什麼專業訓練,大多靠師法大自然自學成才,從一個一文不名的小雇員到大師級的畫家,經歷不可不說奇特。而更讓後人震驚的是他的死,正值盛年而又熟悉水性的他,怎麼可能溺斃?於是各種猜測湧起,被推斷為謀殺的書籍和紀錄片層出不窮。但因時間久遠,人證物證泯滅,所有的猜測只能是推斷。但可以確定的是,湯姆森使得阿岡昆公園成了文化符號,兩者息息相關,缺一不可。
因為他對北方風景的熱愛,帶動了多倫多一批畫家先後進入阿岡昆公園,他的畫風、題材也影響了他們。這些畫家在他去世之後,組成七人組,成為加拿大著名的流派。令人惋惜的是,湯姆森死時不到四十歲,在創作正值巔峰時英年早逝,對加拿大畫壇是不小的損失。七人組的成員深感悲痛,他們不僅自願成為他遺產的執行人,還不遺餘力地提升湯姆森在加拿大畫壇的地位。七人組把阿岡昆公園看成了湯姆森的祭園,他死後,無人再在公園裡作畫。
湯姆森的畫成了加拿大的標誌,加拿大國家藝術畫廊收藏了他幾幅著名的大幅繪畫,如〈傑克松〉(Jack Pine)、〈北方的河〉(Northern River)、〈春天的冰〉(Spring Ice)等。其中〈傑克松〉以連理的枝條、大面積的葉面描繪了加國特有的風景。阿岡昆公園甚至有以傑克松命名的徒步路線,路線經過當年他畫傑克松的地點。
阿岡昆公園的十五個徒步路線裡有八個路線可以看秋葉,我在三天的時間裡走了七個,可以說把那裡的秋葉遠觀近瞧,細細梳理。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兩個博物館,一個是阿岡昆參觀中心,另外一個是伐木博物館。
參觀中心展覽的是阿岡昆公園的歷史,從地質構造到當地的動植物,從一萬年來印地安人在公園的活動到近代歐洲人的影響。十六世紀歐洲殖民者到了這裡,看到茂密的原始森林裡充滿了粗大的松樹,眼睛都綠了,嘶喊著「我們可以砍伐七百年!」於是成片的樹林在斧頭與鋸子間倒下,而且這種砍伐是斬草除根式的,不管樹齡大小,所有植被一概斬盡殺絕,最後一把火燒光。然後再種樹木,四十年後再砍下,彷彿是莊稼收割。
到了1893年,有識之士終於意識到要做些保護工作,為了保護當地的野生動物而建立了阿岡昆公園,也是安省的第一個省立公園。但伐木依舊進行,不僅如此,還在公園裡大興土木,修鐵路,建造大型的旅館,好讓多倫多和渥太華的居民可以更方便地北上。那時的公園成了旅遊勝地,人們到這裡游泳、釣魚、划船。
當湯姆森1912年進入公園時,園裡滿目瘡痍。他的作品反映了當時的狀況,光禿的山上殘留的幾棵枯樹孤零零地直刺入天空,湍急的河水裡充斥著漂浮的樹幹,樹林也不再是濃密的原始森林,而是後來重新長的次生樹木。但北方還是北方,山依舊,水長青,雲彩還是那麼亮麗,秋葉也依舊燃燒,他的畫捕捉到了北方山水的粗獷與原莽。通過湯姆森的畫,世界看到了加拿大的風景,阿岡昆公園成了加拿大風景的標誌。
看到這裡,我不禁一聲長嘆。以為所到之處看到的美景是從冰封之後的原始狀態,原來並非如此,一切都是次生的,是毀滅後重新更生的。連安大略的省立公園都被如此破壞過,很難想像其他的地方了。但反過來一想,如果沒有這裡的開發,湯姆森也不可能一個人赤手空拳到這裡,也就不可能有那些繪畫。也就是說伐木工對阿岡昆公園的開採幫助了湯姆森對北方的發現。
到了伐木博物館,與伐木有關的模型按原樣建造,露天鋪設在1.5公里的徒步路線上。在這裡可以看到當時的馬廄、伐木工人的宿舍、伐木的設備、運輸木材的水閘和船隻等等。伐木工的生活是辛苦的,在嚴寒的冬天將樹木砍倒,然後等到春天冰雪融化形成湍急的河流時,將原木沖到下游,整裝上船後,運往英國。有很多工人在湍急的河流中葬身河底。
但大自然有著驚人的自我療傷力,特別是在人類不再破壞之後。廢棄的鐵路線成了徒步的路線,水泥橋墩在樹木的掩映下,誤以為是天然混成,樹木鬱鬱蔥蔥,一切都彷彿是大自然的造化。
然而,要是看地圖,就會發現阿岡昆公園占地七千六百平方公里,形狀如燃燒的火炬。六十號公路穿越火炬把手的地方,在阿岡昆公園裡部分只有五十六公里,大多數徒步路線也沿著這條公路而設,所以遊客對公園的影響是非常有限的。公園的絕大部分地區是在人跡罕至的北部。然而,時至今日,仍有超過一半的面積屬於砍伐區,而且是由省政府管轄的伐木公司進行開採。以至於不少有識之士呼籲省政府尊重阿岡昆公園在加拿大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禁止伐木。
但是經濟利益和環境保護似乎是水火不容的兩極。在被保護的阿岡昆公園裡,每天依舊有樹木被砍倒,野生動物的家園受到威脅。阿岡昆公園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名聲達到真正的休養生息。
再次走在阿岡昆公園的小徑裡,我對滿眼的樹木多了一層了解,也有了一絲無奈。但願有一天,阿岡昆公園能夠成為名副其實的保護區,讓大自然有一個真正不受干擾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