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堡的地理位置絕無僅有,地跨歐亞大陸,三面環海,城市中間一條博斯普魯斯海峽將歐亞分開,卻又將黑海和馬爾馬拉海連到一起,造成了它天然優越的地理位置。當我站在加拉塔(Galata)橋上,遠眺它巍峨的剪影,一種震懾的威力裹挾住了我。那連綿起伏的天際線勾畫出清真寺輪廓的渾圓穩重,誦經塔聳入雲霄的直線彷彿高昂的音符,在平緩中異軍突起。煙波浩渺的海水上船隻往來穿梭,一派繁榮昌盛,述說過去三千年的輝煌。
拜占庭、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堡,這三個璀璨閃耀的名字集於一身,每個名字都蘊含著光輝的歷史和傲然於世的文化。公元前七世紀希臘人憑著神的啟示來到此地,慧眼認出得天獨厚的戰略地位,把它開闢為城邦。兩百年後,波斯國王大流士來到此地,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建造了長達一里的浮橋,被希羅多德載入《歷史》一書。當君士坦丁大帝揮師東進,把它納入羅馬帝國的版圖,訂基督教為國教,徹底改變了西方的文化軌跡。他還異想天開地將都城從羅馬遷於此,萬千寵愛於一身,並大興土木,將一個希臘的漁港蛻變為雄踞歐亞的羅馬帝國都城。這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六世紀的聖索菲亞大教堂。
從外面的喧囂一進入聖索菲亞大教堂,彷彿水滴進入了廣袤的湖泊,悄無聲息。在幽暗空曠的的圓頂上,有鑲金的馬賽克殘片,陽光透過高遠的天窗一縷縷射下,勾勒出石柱頭的精雕細刻。殘留的基督像、聖母和聖子像神情嚴肅,鑲金的殘片依舊閃光。吊著很低的巨型圓環燈散發出暈黃的光,應和著赭黃斑駁的牆面,越發襯出神祕幽深空曠的氣氛。六世紀時,它橫空出世,此後一千年獨霸世界最大建築,不得不讓當時與後世的人們重新刷新對建築的定義。恢弘的圓拱直徑達三十一米,縝密的設計才能支撐如此龐大的體積。
當初看到聖索菲亞大教堂,被它厚重所折服。這次再來,熟稔於心的是十三個世紀飽嘗榮辱興衰的歷史。當年它被鑲金的馬賽克映照得熠熠閃光,幾百年後被同樣信奉基督教的十字軍洗劫一空,它的神壇被起舞喝酒的妓女所玷污。曾繚繞基督的唱詩也被默罕默德的信徒的叩首膜拜聲取代。如今的它已經波瀾不驚,那種歷史沉澱的厚重,只有輕拍青灰色的大理石牆面才能體會得到。
拜占庭文化的另一個典範是柯拉(Chora)修道院教堂。教堂不大,原建於五世紀,後經多次翻修,現存的壁畫和馬賽克都是十五世紀的產物。進去一看,只覺得各種色彩紛呈,刺激視覺神經:鑲金的馬賽克亮得晃眼;目光呆滯的聖徒在黑色背景襯托下表情肅穆;白色的教袍布滿黑色十字圖案的強烈對比;基督和聖徒生活的壁畫顏色鮮艷奪目。看到了這個教堂的圖案才能遙想聖索菲亞大教堂當年的輝煌。
潮漲潮落,不可一世的羅馬帝國也有式微的一天。當1453年守在城牆的士兵看到萬千的鄂圖曼士兵在誦經聲中匍匐在地的時候,他們知道長達一千年的時代結束了,另一種文明將取而代之。
鄂圖曼的蘇丹將這個城市作為自己的首都,並給它另一個名字——伊斯坦堡,意為「城市」。
鄂圖曼人的到來使得原本衰敗的君士坦丁堡又重獲生機。穆罕默德二世不僅廣招移民,而且大興土木。各式各樣的清真寺如雨後春筍,徹底改變了這個城市的天際線。厚重的棕黃色圓頂如一個個山包,連綿起伏,讓人想起安納托利亞起伏的山丘。迴蕩天際的誦經聲伴隨著教堂的鐘聲,各式人種在伊斯坦堡往來穿梭,一個包容的國際化大都市在歐亞交接處崛起。
如果說聖索菲亞大教堂的建造是用來宣揚基督教的恢弘,那藍色清真寺則是伊斯蘭教對它的分庭抗禮。還記得2003年第一次走進時的震撼,仰頭一望,滿天繁複的藍花讓人墜入花的海洋。聖索菲亞大教堂給人的感覺是厚重與陰鬱,而藍色清真寺的感覺則是輕快與明媚。在白色背景上是各種顏色的組合搭配,淡藍、桔黃、淺粉、棕紅被描繪在瓷磚上,一排排圓拱的天窗盡量邀請陽光而入,紅色的地毯從腳下一直鋪蓋到遠方。
要想了解鄂圖曼歷史還要去托普卡匹皇宮。從外面看,皇宮並不起眼,沒有高大的建築,也無氣宇軒昂的雕像,平凡得像個公園。走進第一個庭院,是侍衛隊的住所,為黑人太監組成,負責保衛皇宮的安全。後宮是蘇丹住所,可納佳麗上千,而藏嬌的金屋被繁複的花紋裝飾得美輪美奐。真正展示鄂圖曼帝國當年的財富還要去珍寶館,各式各樣的珠寶多得像石頭,甚至畫蛇添足地鑲在瓷碗上。
皇宮裡有各式的花磚牆,彩色玻璃窗,還有鑲金的窗櫺和大理石的地面,但一切給人的感覺是壓抑。鄂圖曼帝國有個規定,一旦王子成了蘇丹,為了防止宮廷政變,其他兄弟格殺勿論。曾經有十九個王子被同時勒死的紀錄,最小的孩子還在吃奶。後來這個過於血腥的規矩被廢除,取而代之的是把他們關起來。
當被關了三十九年的一波漢姆從無窗的房間放出來而成了蘇丹時,他的腦子已經不正常了。在聲色犬馬縱欲無度之後,他下令把二百八十個妃子反手捆綁投入博斯普魯斯海峽。那陰暗的氣氛也許就是當年宮廷生活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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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次來想尋找當年的印記。當初踏遍了伊斯坦堡的角角落落,從托普卡匹皇宮到地下水宮,從大巴扎集市到香料市場,從博物館到清真寺,我登上了加拉達塔俯瞰伊斯坦堡的全景,也乘船遊覽了博斯普魯斯海峽。十年一夢,別來無恙乎?
當年清真寺附近曾有一個街心公園,是當地人歇腳喝茶的地方。當地人帶著老婆孩子席地而坐,穿著紅衣紅帽身背大銅壺的茶倌就穿梭在人群間,只見他一彎身,背後半人高的銅壺劃出一道水柱,一滴不漏地注入伸出的杯子裡。但現在視力所及之處都被鋪上了平整的石板,不見當地人的痕跡,也沒有了茶倌。
那時在一個小旅店住宿,房間裡床邊有一個小地毯,頭一次把腳放在上面,開闢了五官的新感受,也開啟了我採購地毯的歷程。不知當時的旅店是否還在。
我沿著記憶尋找,完全沒有當初的影子。在幾次詢問下,終於又找到了旅店。旅店還沒有變樣,最頂層依舊為吃早飯的地方,可以俯瞰街頭的景色。我甚至找到了當年相同的房間,依舊有一方小地毯在床邊。於是十年前的一幕幕鮮活地蹦跳出來:店夥計眉清目秀的神情;第一次聽到凌晨誦經聲的驚奇;看到澡堂圓穹上的星星狀出氣口發出了讚嘆……。
旅店前台的夥計當然早已換了人,和他聊起十年前的經歷,以及怎樣思念伊斯坦堡,沒想到他來了句:「伊斯坦堡也想念你。」剛一聽覺得有點突兀,一個地方怎麼會思念一個人?但一想,為什麼不呢?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從旅店裡出來,到藍色清真寺附近轉悠,路邊有一個茶館,老闆熱情地邀我喝一杯茶。讓我想起十年前不論走到哪裡,熱情的店老闆就會問要不要杯茶。我於是坐在板凳上,卸下背包,小夥計端上一個銅盤,上面擺了兩個小巧的玻璃茶杯,裡面是酸酸甜甜的蘋果茶。一口熱茶下肚,話匣子打開,天南地北,買不買東西都成了次要的問題,關鍵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當時在眾多的店老闆中遇到了一個曾經教文學的教授,他告訴我為生計所迫及缺乏言論自由而轉而從商,但依舊思念教書的生涯和朗朗的讀書聲。他談到美國詩人艾略特,甚至引用其詩句。回到家中,他的故事依然縈繞在我腦海裡。奇怪的是這次在伊斯坦堡轉了兩天,卻沒有遇到一個兜售地毯的人。
茶館的老闆已經五、六十歲,滿頭銀髮,滿眼的疲憊。和他聊起來,告訴我他從安納托利亞來,在此打拚二十幾年,家還在農村,但人已經回不去了。問他將來的打算,也是一臉的茫然。聊起伊斯坦堡這些年的變化,發展太快,到處翻修改造,精品酒店如雨後春筍,摩天大樓此起彼伏。我感慨旅遊區裡的當地人成了少數,到處是歐美的遊客,失去了那種接地氣的感覺。而他能做的只是搖頭嘆息。
從那裡出來,不禁感慨,人為什麼會懷舊,甚至對只去過一次的地方念念不忘。伊斯坦堡從希臘時代的漁村到東正教的帝都再到鄂圖曼的明珠,變化不可謂不巨大。如果一味強調守舊,既不現實也不合理。但發展並不意味著拆毀,相反地,過去的痕跡彌足珍貴,消失了就不會再來。當民居依舊是民居,人依舊是祖祖輩輩居住的人,歷史的記憶就會一代代傳播下去,文化和種族會繁衍下去。
我相信伊斯坦堡不會大變,六世紀的城牆廢墟依舊巍峨,希臘時期的石柱依舊在地下水宮裡挺立,大巴扎集市依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加拉塔橋上的魚竿依舊密集成一道風景線。(寄自加拿大)